文 / 陳志宏

國立成功大學都市計劃學系副教授

文字大小：大中小

都市的展覽、展覽的都市：德國國際建築博覽會與臺北城市博覽會的參照

編按：近來臺灣各縣市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各式以推展城市治理為名的展覽會，本文將以「德國國際建築博覽會Internationale Bauausstellung」（以下簡稱IBA）為例，說明自1901年首屆舉辦迄今，每屆為期近10年，從起初歷史回顧與回應的方式，至近代越發引領當代都市議題、建築發展創新思考的驅動者。而其強調行動實踐的精神，更讓IBA成為「一連串的都市規劃實驗行動」：連結產業發展、彙整當代思潮、創新的都市規劃構想、具代表性的都市計畫或建築開發案、提出對未來都市發展模式的論述。在在都讓IBA不只是個「展覽」，而是個「都市實驗場建構的動態過程」，誠如本文作者陳志宏博士所言「IBA 展示的是真切的都市，是居住、工作、移動、休閒的場所；而其居民，就是在博覽會設定主題的當下，對於想像的未來，最忠實的體驗者。」期許能以此為臺灣未來策辦以都市為名展覽時的思考參照。

以城市為題的展覽：用城市來詮釋未來

雖說在臺灣，舉辦博覽會早已不是新鮮事，甚至在單一城市舉辦主題型的博覽會，在近年也不乏少見，如基隆市【註1】和臺北市分別於今年舉辦城市博覽會。究竟，以城市為題的博覽會，能夠傳遞給觀者什麼樣的訊息呢？

回歸「博覽會」的概念，起初僅僅是中世紀歐洲商人定期或不定期舉辦的商展，意義上多半也只是經濟貿易的延伸而已。然而，隨著工業化與國際貿易的擴張，大不列顛聯合王國在1851年以世界文化與工業科技為題，於倫敦海德公園舉行萬國工業產品博覽會（Great Exhibition of the Works of Industry of all Nations, Great Exhibition），展示其國力與工業力，是為萬國博覽會的濫觴。雖然舉辦一次萬國博覽會所費不貲，但事實證明，所帶來的產業與經濟效益非常可觀。再加上博覽會本身就具有極為直接的展示意圖，主辦方往往得以透過對科技、環境等當代議題的引導，確立闡釋未來的權力。

正當日不落帝國境內的「世界各國」受邀參展，在博覽會中大秀「英國模式」時，歐陸諸國才剛剛經歷了1848年的革命浪潮，甫間接導致德意志帝國成立，德國統一。做為當時想要趕英超法的晚進工業國，德國在積極工業化、都市化的進程中，為了具體回應當下的文化、社會（以及隨後的生態）等面向的都市規劃議題，往往會先從連結產業發展、彙整當代思潮開始，討論創新的都市規劃構想。接著，再以具代表性的都市計畫或建築開發案直接驗證、展示之。最後，再據以提出對未來都市發展模式的詮釋與論述，並且加以應用推廣。若隨後遭逢社會變遷、產業變革，致使既有的都市發展模式不再適用，那麼，前述過程就會再次啟動。這樣的都市實驗場的建構過程，就是源自德國，以「都市建築」為題所舉辦的「國際建築博覽會（Internationale Bauausstellung）」，簡稱IBA。

IBA：一套規劃理論，一座未來城市

➤1901→1927

一般認知上，首次IBA於1901年在達姆施塔特（Darmstadt）的Mathildenhöhe舉辦；主題為「德國藝術的文件（Ein Dokument Deutscher Kunst）」，是青年風格（Jugendstil）新藝術運動【註2】在建築形式上的實踐。隨後，1913年，在萊比錫（Leipzig）的Alte Messe舉辦了「國際建築與居住世界特展（Internationale Welt-Spezialausstellung für Bauen und Wohnen）」，展示了花園城市運動（Garden city movement）在德國的實質規劃範型。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對新藝術運動美學風潮的執著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主張實用性的現代主義思想。於是，1927年，在司徒加特（Stuttgart）的Weissenhofsiedlung舉辦了主題為「集合住宅（Die Wohnung）」的建築博覽會。在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的整體規劃，以及包含柯比意（Le Corbusier）、華特·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漢斯·夏隆（Hans Scharoun）等17位國內外知名建築師的設計下，展示了由21棟住宅與集合住宅所構成的現代主義聚落範型；在機能上與形式上滿足了德意志工藝聯盟（Deutscher Werkbund，簡稱DWB）所提倡的新建築、新生活，以及其所需要的都市發展模式。

➤1945→1987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百業待興、都市機能亟待恢復；然而，直至1950年代初，住宅供給卻仍遠遠趕不上需求，既有的都市發展模式顯然無法適用。於是，在冷戰意識形態的競爭氛圍下，東德率先於東柏林Frankfurter Allee展開名為「史達林大道（Stalinallee）」的都市重建計畫，展現社會主義詮釋下的現代都市開發樣板。作為回擊，西德則於1957年在西柏林Hansaviertel舉辦名為「Interbau，又稱IBA 57」的國際建築博覽會，在同樣是現代主義的基礎上，提出自由主義詮釋下的形式反證，以及大規模重整地籍、整體開發的重建式都市更新模式。然而，隨著冷戰衝突升高、能源危機警鐘響起，1970年代普遍出現了對環境生態、和平、人權、女權、第三世界關懷......等等的綠色運動。佔屋者行動【註3】更是凸顯了大規模新市鎮開發與全區重建式更新所連帶造成的都市計畫土地使用社會不公的矛盾。有鑑於此，1987年西柏林遂分別以「關鍵性重建（Kritische Rekonstruktion）」與「謹慎的都市更新（Behutsame Stadterneuerung）」為主題，展開將新建築與舊建築區分開來的都市更新論述：IBA-Neubau 與 IBA-Altbau。

➤1989→2013

不久後，柏林圍牆倒下，兩德統一、冷戰終結，隨之而來象徵開放與連結的全球化、數位化浪潮讓世界秩序開始快速重構，德國煤礦業也面臨了轉型的困境。1989-1999年，前西德魯爾區（Ruhrgebiet）都市群遂舉辦了以「棕地再生」為題的 Internationale Bauausstellung Emscher Park，將受到有毒物質汙染的棕地，改造為具有生態願景的居住、文化、休閒場所。此外，亦有2000-2010年以「景觀（Landschaft）」為題的Internationale Bauausstellung Fürst-Pückler-Land，將位於前東德的下盧薩蒂亞（Niederlausitz）褐煤開採區，以景觀修復的手法，將開採褐煤的所形成的巨坑改造為湖泊，讓這些被棄置的工業建築、採礦設備、勞工住宅......等等工業地景有了全新的定位。而更為重要的突破是，這兩次IBA走出了都市，轉而以區域計畫作為規劃實踐。

在此期間，除了回應產業轉型之外，兩德統一所帶來的高失業率、人口大量遷徙等社會衝擊亦逐漸浮現。有鑑於此，2003-2010年，位於前東德薩克森-安哈特邦（Sachsen-Anhalt）遂以「轉型期的都市新視角（Neue Perspektiven für Städte im Umbruch）」為題，展開 Internationale Bauausstellung Stadtumbau Sachsen-Anhalt 2010。此次 IBA 由薩克森-安哈特邦政府、德紹包浩斯基金會（Stiftung Bauhaus Dessau）、薩克森-安哈特邦開發有限公司（Sachsen-Anhaltinische Landesentwicklungsgesellschaft mbH, SALEG）三方協作，在該邦19座都市中，利用適當基礎設施的投入，翻轉高失業率、高遷出率、市中心空洞化的城市萎縮現象。另外，為了回應氣候變遷與全球化的議題，IBA Hamburg （2006–2013）以「跨越易北河（Sprung über die Elbe）」為題，將漢堡市的北部、河心島、舊港口，以及南部地區的發展整合思考。

➤目前，尚有6處IBA正在進行中，分別是：

以「跨過邊境共同成長（Gemeinsam über Grenzen wachsen）」為題的IBA Basel 2020 （2010-2021），首次跨越德國國境，將德國、法國、瑞士三國交界處的邊境城市整合為全球都市，共謀發展。
以「知識｜創造｜城市（Wissen | schafft | Stadt）」為題的 IBA Heidelberg（2012-2022），利用歷史悠久的海德堡大學城引以為傲的知識資本，在科技研發、網路串聯、物流、協作、學習空間營造等5大面向，探求知識社會下的都市發展模式。
以「未來城鄉（Zukunft StadtLand）」為題的 IBA Thüringen（2012-2023），以因應10年內社會、文化、金融體系變化的行動方案，尋求面對能源轉型、人口變遷的未來城鄉新關係。
在開放IBA的口號下，IBA Parkstad（2013-2020）首次走出德國，以荷蘭的都會區域Parkstad Limburg為場域，透過民眾參與及跨國、跨界合作，布局醫療保健、護理、物流產業，並以提高能源周轉率為目標，實踐對舊礦區的都市重建。
同在德語區，有百年社宅之都稱號的奧地利維也納則是以「新社宅（Neues soziales Wohnen）」為題，在IBA_Wien（2016-2022）的框架下，從社會鄰里、社會品質、社會責任等面向，及時尋找在宜居城市中提供可負擔的高品質住宅的可能性。
而 IBA 2027 StadtRegion Stuttgart 則以「增長的變化（Wandel im Wachstum）」及「在通往新現代性的道路上（Auf dem Weg in eine Neue Moderne）」為題，檢討280萬人居住的經濟高度發展的都會區，同時卻存在著都市空間破碎的矛盾現象，並期以新現代性的建築文化規劃方案，作為國際建築博覽會百年回顧的總結。

臺北城市博覽會，說了關於臺北什麼樣的未來?

對於旅行者來說，IBA或許是值得造訪的古蹟與世界文化遺產；而對於都市計畫規劃從業人員來說，IBA甚至是得以一窺規劃理論堂奧的絕佳案例。不過，千萬別忘了，無論是百年前就完工或是甫結束展期的案場，IBA 所展示的是真切的都市，是居住、工作、移動、休閒的場所；而其居民，就是在博覽會設定主題的當下，對於想像的未來，最忠實的體驗者。或許我們在進入臺北城市博覽會的會場之前可以自我提問：一場以臺北為名的城市博覽會，究竟有機會對旅行者、對都市計畫規劃從業人員傳遞什麼訊息？又或者是說，每天在臺北居住、工作、移動、休閒的居民，在臺北這座堪稱台灣首善之區的城市，究竟體驗到了什麼樣的未來？

儘管，臺北城市博覽會與德國國際建築博覽會在形式上與意義上有所不同。然而，我們還是可以從IBA的回顧中，清楚地看到「釐清現象、診斷問題、願景發想、規劃實踐」這樣的對於未來生活空間營造的探索流程。博覽會從來就不只是一場趕集式的觀光活動，更重要的是從整體到細節所體現的中心思想，展示了讓願景跳脫口號，從而有了具體實踐的可能性。固然都市發展有其時代的共通性，但是，每一座都市卻又會因其歷史、地理、經濟、社會、文化......而衍伸出其獨特性。都市猶如複寫紙，都市更新的實踐，往往就在對共通性與獨特性推拉取捨之間的理解中被決定了下來，而逐漸形成想像中的美好未來，又或只是埋下了未來問題的伏筆，等待下次重新挖掘。國際經驗告訴我們，在每一次解決問題的當下，都應該要對自身發展的脈絡，進行清楚的梳理。未來不代表沒有過去。我們也不能一味地把別人的過去，當作是自己的未來。

博覽會以單一都市為題，不僅僅是臺北市都市發展的成果展，更可以讓居民認識自己的都市發展脈絡、讓都市計畫規劃從業人員思考都市發展願景，並且從中一起尋找都市計畫的未來、共同營造市民榮譽感。

2022臺北城市博覽會入口一景（source：劉耘桑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