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空間」想像的臺北城市未來 / 專訪ArchiBlur Lab共感地景創作主持建築師陳宣誠

建築的負空間指的是樓梯、過道這類空間與空間的轉折，不做停留的地方。這種「負」特質是否可以成為我們對於都市更新與未來城市生活的另一種想像？本文邀請ArchiBlur Lab共感地景創作主持建築師陳宣誠與大家分享，身兼建築師、藝術家、學校老師、策展人、各項計畫主持人的他，給予我們另一種思索城市未來的可能。

「負」空間開啟的各種尺度想像

2015年在臺北出現了一個創意發想的實驗基地，位處大安蛋黃區、有帝寶當鄰居，一群造夢者在這裡一步一步播下城市實驗的種子。你有注意到這樣一個地方嗎？座落在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建國南路與仁愛路之間。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的人們賦予它各種任務與身份，日治時期的「臺灣總督府工業研究所」、國民政府來臺的「空軍總司令部」、直到2015年首度成為民眾可接近的「空總創新基地」，在2017年進一步成為落實總統政策白皮書裡文化實驗概念的「空總文化實驗室」，也是目前為人熟知的「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簡稱C-LAB）」。

陳宣誠與一群工作夥伴在2017年進到這個基地，將空總理解為一個複合的團塊，提出〈負育群帶聚落實驗建築計畫〉【註1】。計畫裡的「負」取自建築設計裡正負空間的概念，正空間指的是如大廳有明確功能且常做停留的地方，而那些沒有事先規劃或特定專屬使用功能之處，如樓梯、小徑、過道就是負空間。計畫延伸此概念，聚焦探討「建築主體之外」的地帶，包括建築物的邊界、生態、環境等各種尺度探討下的群帶聚落實驗想像。

回應到當時文化部賦予空總落實文化實驗，希望執行「實驗建築計畫」的基礎上，陳宣誠與團隊思索「實驗」與「建築」的內涵。首先，關於建築，延續自負空間打開建築主體之外的關照，提出有別過往僅是重新構造一個新空間的思維，以跨領域參與的方式，將實體空間轉化為各種人群交流匯聚討論的平臺；再者，關於實驗，他認為實驗就像是不確定結果、但知道方向、透過每次失敗的過程再回來修正、不斷往返推進實驗前進，形成一股有機的文化前進方向。整體計畫扣合上述精神，以國際講座、工作坊、採集研究、實驗建築等形式面向所有公眾，讓城市裡的每個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接近、停留、參與其中。

陳宣誠以當代的跨領域精神做為執行計畫的工作方法，強調跨領域不在於立即創造出新東西，而是一種「召喚」與「聚集」不同領域的人們一同工作、一起發展這些複合性的問題。第一階段，找到起點並打開不同尺度(scale)對應的可能性。他比喻，若是將空總放到臺北市、北臺灣、地球等不同尺度下能夠扮演什麼角色，可以如何思考？以團隊前期與植物學家一起進行熱感應測量的城市脈絡研究下發現，如果空總變成一座森林、讓周遭平均溫度降低1度，就能夠創造出有別於現在的生態環境。據此，團隊在執行實驗建築空間改造上，將園區部分柏油路面進行切割與開挖，依照臺北地形分配區位種植8顆臺灣原生樹種，也種植格狀草地，形成降溫與豐富透水層的地質，不僅助於改善環境降溫，也讓大家有可親的空間。

第二階段，將起點的問題做出設定與區分，邀請不同領域背景的人們共同參與並做出選擇。陳宣誠進一步解釋「參與」，他認為參與需要被設定，必須同時包含投入(engagement)跟距離(distance)，投入的有效性在於知識的鋪陳與建立，並保持距離地思考。參與就是在做溝通，透過不同關照尺度建構認知，讓議題滑移到公共性上，在這個基礎之上相互溝通，做出選擇，邁向共同思考。因此在3場國際講座及各式參與工作坊裡，可以見到國內外各領域如生態學、數據分析、人類學、循環經濟、藝術等專家學者與參與的一般大眾互相討論交流，並進一步生成提案。

「負空間」，讓我們從建築本體中被解放，思考本體之外更大之處，延伸對應到城市裡同樣也是，在那些被都市規劃明確定義功能的「正空間」之外，存在著更多等待人們發現、駐足、停留、思索的負空間，並在此生成意義。

〈負育群帶聚落計畫〉於空總舊時操練場進行柏油路切割與開挖計畫，種植臺灣原生樹種及格狀草地，透過改變柏油路質地有助臺北盆地降溫友善環境。（source: 共感地景創作）

像YouBike般存在的城市想像

2015年成立的共感地景創作，從環境議題出發，團隊名稱的「共感」陳宣誠認為是關於怎麼理解彼此、如何面對環境裡的種種，重新定義建築的尺度跟必要性，並讓關聯的人們有能力做出選擇與判斷。過往在建設公司工作的背景讓他發現，很多建築的生產係建立在人類過度膨脹的需求上，建築行為是人們營造一個新事物的重要動作，應該要放入更多不同尺度並置思考。對他來說建築不應該只是靜態的表現物，而是隨時可以更動、寫入、拆解、組裝與不同的人事物環境形成的連結關係，有別於多數建築工作者期望完成指標性建築的願景，他更著迷於創造出像是YouBike般存在可以與城市產生新的對應關係。延續這個精神，團隊提出的第一個計畫〈城市浮洲〉【註2】，一個個的「浮洲」自周遭環境歷史、事件中汲取養分生長，並再介入這個空間進而向城市與人們提問，可以在任何場域移動遷徙、持續有機地生長。可隨時拆卸、移動、融入不同城市景觀與涵納各種議題的〈城市浮洲〉，自2015年持續發展至今，某部分好似也呼應了他所希望YouBike般的城市關係。

2017年〈城市浮洲〉與臺北西區門戶計畫回顧展合作展出（source: 共感地景創作、劉森湧拍攝）

團隊以「採集」作為研究、創作、探索的途徑，陳宣誠解釋採集包含兩個層面，第一，採集前的主觀選擇，自個人主觀經驗如文化背景、學術養成進行採集地的選擇；第二，採集後給與採集對象的客觀描述。透過不斷回訪、依據每次選擇出來的物件、再決定下一個方向與選擇，主客觀持續滾動不斷修正循環進行之下，讓採集成為檔案。而檔案也就成為後來的人們看待這件事情的某一種參照，讓檔案成為跨學科、國界相互溝通討論的物件依據。以團隊於2022年馬祖國際藝術島呈現的〈傾聽島嶼的聲音〉藝術計畫為例【註3】，為一項於馬祖持續累積近3年的地景採集田調研究，邀請聲音、陶土、視覺、攝影藝術家與植物學家、景觀建築師等進行從採集到創造的工作過程，累積出不同層次的觀點檔案，藉由展覽的形式展出這些檔案試圖讓大眾從中獲得另一種理解，形成一種新的認識馬祖的方式與視角。

陳宣誠為2022馬祖國際藝術島〈傾聽島嶼的聲音〉策展人，展出團隊調查研究與藝術採集的田野過程。（source: 劉修岑拍攝）

也許很難用一句話說出共感地景創作是什麼，更適合的方式可以說它是關於地景創作、檔案研究、採集調查、構築實驗發明、社群組織、人地關係，從〈城市浮洲〉到〈負育群帶聚落〉實驗建築計畫，看到他們持續面對生產關係，用最真實的身體感參與實踐，探問建築與其之外的各種尺度與可能。

城市裡可以有的也可能是它最缺乏的

提到實驗建築，大家直覺聯想可能是很前衛的造型、先進的技術，對於以實驗建築作為創作核心的陳宣誠來說更在意的是建築關係如何被建立，他以自己在與植物學家合作過程中的發現為例，生物都會因為環境而改變自己，偏偏只有人類是改變環境來適應自己，這代表人類可以做出友善或破壞環境的選擇，可以是生態鏈的破壞者也可以是修復者。恰好回應了這一季「城市修護」的主題，修護的不僅是實體的空間也包含人與環境的關係。

誠如陳宣誠在負空間聚焦跳脫建築之外的思考，與他創作時強調跳脫建築專業者的視角，文章題目所揭示的以負空間打開想像的臺北城市未來，試圖從他的分享中與大家一同省思，當我們在思考城市議題時，不應只想到城市還有它所指涉的更多，如人群關係、生態環境友善、歷史成因累加與爬梳等，而都市更新也不只是聚焦硬體的存續與否，而是與觀念的更新並行，以非人類本位思考出發，給予城市更大的包容性、更多的可能性。

採訪結束前，邀請陳宣誠與我們分享今年度「聽見臺北的聲音」主題的一首歌，他笑說這一題最難回答！身為臺南人時常在臺灣各地跑來跑去，他心中的臺北是一座非常緊密的城市，他以電影《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比喻，劇中的廣播隱形地潛入城市系統中，在工作緊湊的節奏中偶然在某些瞬刻聽到這些聲音，仿佛找到某種精神上的慰藉，而透過廣播的聲波好似也串連起在這座高密度城市裡的每一個人。劇中男女主角最終在現實世界中某個角落相遇，就好像臺北帶給他的感受，在非常緊密的空間裡、某些騎樓、角落空間裡碰到彼此。

陳宣誠認為臺北是一座非常緊密的城市、需要一點精神力量、一點輕輕的東西。(source: 劉耘桑拍攝）

意外透露出大學時是玩團仔的他，平時工作聽的是hardcore重節奏音樂，卻特別選了電影裡的配樂《全世界誰傾聽你》這首「輕輕的」也很「年輕」的歌，他認為城市需要新的力量，回看過去固然重要但不能只是一昧地回頭。大城市裡需要一種精神的力量，在如此緊湊、高密度的步調裡需要輕輕的東西，他說「城市裡可以有的也可能是它最缺乏的東西」。

【註1】〈負育群帶聚落實驗建築計畫〉詳細計畫內容參考連結。

【註2】〈城市浮洲〉詳細計畫內容參考連結。

【註3】〈傾聽島嶼的聲音〉藝術計畫詳細計畫內容參考連結。

封面首圖：劉耘桑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