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8採訪編輯/劉學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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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街道的呼喚,在路上觀察裡勾勒城市的輪廓/專訪「新・路上觀察學院」創辦人李豪

採訪編輯/劉學墉

臺大城鄉所
台北陰廟故事
 



李豪

前「新・路上觀察學院」創辦人,曾任流行媒體編輯與生活類雜誌企劃,作家/詩人,著有詩集《自討苦吃的人》、《瘦骨嶙峋的愛》,文集《剩下的盛夏只剩下了盛夏》、《厭世者求生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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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街道的呼喚,在路上觀察裡勾勒城市的輪廓/專訪「新・路上觀察學院」創辦人李豪

於是,走在路上的你發現,眼前的街景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一樣了。

這麼說來有點奇怪,畢竟隔壁的動物醫院招牌十幾年了還是掛在那,但今天的你卻看到招牌上原來畫有貓貓狗狗的圖樣,而且還畫得⋯⋯如此詭異?巷口的路平專案施工已經超過一個月,被迫改道的你走在馬路邊用三角錐排出來的外推人行道,照理來說不耐的情緒應該一如既往湧上心頭,但今天的你卻更想對其中一個凹陷的三角錐吐槽:這個三角錐站得也未免太垂頭喪氣了吧,好好站崗保護行人啊!還有變電箱上的貼紙塗鴉、路燈桿上不知道是誰在什麼時候寫的字句、人孔蓋上大小孔洞拼成的臉譜在哭在笑⋯⋯頓時之間,這座城市到處都是線索。

你從未如此著迷地看待這座城市的來來往往,著迷到願意將手機裡的萬千世界放下;你也從未如此仔細地留意路途中的事事物物,但現在的你卻在走路時處處放眼,將街上觸目的景物不斷重新排列組合想像發現再詮釋。回到家的你打開路上觀察學院的臉書社團,看到也有一群人在分享著剛剛看到的城市趣事,同樣在路上做著你正在的事,分享著同樣的視野。此時有一種滋味從心頭油然而生:這座如此有意思的城市,是每個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共同點綴起來的。

不只是你,我們都著了路上觀察的魔。一往而深,自從你我開啟了路上觀察的眼界,觀察路上成為我們的日常。

本次臺北村落之聲邀請到「新・路上觀察學院」的創辦人李豪,與我們聊聊那些他在路上、街邊、巷裡、弄間所觀察到與感受到的,城市中最重要的小事。

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先來聊聊路上觀察學,究竟是如何誕生的?
 

來自街道的呼喚:路上觀察學的誕生

1985 年 11 月 14 日,一場以路上觀察學為內容主軸的講座於東京神田的龍名館飯店舉辦,筑摩書房編輯,同時身為路上觀察學會事務局長的松田哲夫為主持人,邀請到日本建築史學家藤森照信、前衛藝術家赤瀨川原平,以及插畫家南伸坊⋯⋯不對,應該說三位路上觀察學員,共同爬梳路上觀察學的起源、流變,以及內蘊其中的意義。這場講座,為路上觀察學作為一門素樸的「學問」立下了定海神針,而這三位路上觀察前輩於會後共同合編的《路上觀察學入門》(1986),宣告著「每人進行一種路上觀察,這樣的時代已經來臨」的宣言,更是路上觀察學的風起時刻。

藤森照信、松田哲夫、赤瀨川原平等人於一九八〇年代組成了路上觀察學會(Source:準建築人手札網站 Forgemind ArchiMediaCC BY 2.0

在會上,三位路上觀察的前輩討論起了各位路上觀察學員們的祖師爺、「考現學」創立的鼻祖:今和次郎(1888-1973)。1912 年自東京美術学校圖案科畢業的今和次郎,在日本知名建築師岡田信一郎的推薦下,以助手身份在隔年進入早稻田建築科,並在日後成為建築教授。1917 年今和次郎加入了研究日本民家的「白茅會」,師事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開啟了他對田野調查的認識以及常民生活的興趣。然而,在那些奔波於鄉下、考察傳統民居的日子裡,今和次郎卻逐漸出現一種「莫大的空虛」——「柳田一直在追尋過去的東西,難免不太關心當下的事物,也把鄉下的古老事物看得太高,而今和次郎卻不喜歡這樣」[1],藤森照信為今和次郎當下的心情這麼解釋道。

今和次郎(1888-1973)(Source: Wikimedia

1923 年的關東大地震成為考現學/路上觀察學的夢醒時分。今和次郎在那場近乎是毀滅東京的大地震中,運用其建築美術的專長成立了「克難屋裝飾社」(バラック装飾社),為那些臨時搭建的克難房屋上色、裝修、點綴,也為頓時失去一切的受災居民重新尋回生活的尊嚴與認同。也正是在這樣的災後行動裡,今和次郎注意到了東京居民如何在斷垣殘壁中,就地取材地利用各種可能的物件重建生活。著迷其中的今和次郎透過速寫的方式,將他在路上所觀察到的災後重建的樣態一一記錄下來:震災中腰斬的電線竿成為店家招牌的立架、路邊震落的木頭招牌成為災民的一方屋頂⋯⋯。這些觀察紓解了今和次郎過往在民家調查中時所感到的空虛,震災中物件利用的多重可能成為了考現學/路上觀察學的起點。

關東大地震後,今和次郎成立「克難屋裝飾社」(バラック装飾社)投入災後復興行動,並在觀察到災民活用各種物件重建生活的方式之後,開啟了對考現學/路上觀察學的興趣(Source: Wikimedia

「因為物件的感覺很鮮明⋯⋯在這之前,人類社會文明大概像五重塔一樣,層層向上堆疊。但大地震把這一切震垮,全部歸零,原先井然有序的各種物體全都攤在地面⋯⋯。」說出這席話的赤瀨川先生或許也曾經有過同樣的感受吧。年輕時的他曾為了藝術創作,一路跑到垃圾回收場搜集創作素材,卻在抵達回收場後,反而被那大量堆疊而亂中有序的垃圾所吸引,發覺了物件本身魅力的赤瀨川先生從此開啟了對路上觀察興趣。

原先以實用性作為依歸、賦予物件意義的秩序崩解,正是共同譜寫在災後重建與垃圾回收之中的潛臺詞,但也正是因為物件的意義從中解放了,才讓物本身所能附著的各種含義、詮釋與想像,能夠有這麼一點空間讓觀察者投射捏塑。這就是路上觀察魅力的所在,畢竟崩解的時刻非常,更多的是日常生活的如常,而路上即是人們構築生活最親近的地方,走在路上於是也成為觀察的起點——要如何從實用性意義所宰制的街道生活裡,找到能賦予景物不同含義的縫隙,成為了每位路上觀察學員24/7的挑戰,也是讓觀察者如此著迷於走在城市的原因。

「應該是當我們在街上漫步,發現有趣的東西會感到如釋重負,彷彿這時眼睛才又真正屬於自己,整個城市似乎也比較令人自在。」在那場講座上,藤森照信這麼說出了每位路上觀察學員,在城市中的大街小巷漫步時,心裡最踏實的感受。

赤瀨川原平的路上觀察專注於尋找都市中的湯瑪森(トマソン)。所為的湯馬森,正是那些曾經具有實用性,卻在都市變遷的過程中失去其原本實用意涵而空留形式的各種物件。如圖中的無用階梯(Source: Wikimedia
 

凝視街頭的方式、凝視臺灣的方式

隨著行人文化實驗室於2014年翻譯出版了中文版的《路上觀察學入門》,並在書腰上印有「路上觀察學院」的臉書社團QRcode,街道的呼喚終於在三十幾年後喚到了臺灣街頭,並在這幾年裡逐漸擴聲。無論是原先的路上觀察學院,還是後來衍生出來的「新·路上觀察學院」、「三角錐觀察學院」、「路上文案觀察學院」等社團,都宣告著臺灣路上觀察學正在風起之時。

行人文化實驗室於 2014 年翻譯出版的《路上觀察學入門》,將路上觀察學的視野帶入臺灣(Source: 博客來

原先期待可以與「新·路上觀察學院」暨「路上文案觀察學院」創辦人李豪在街頭相會,但在疫情的影響下只好改以文字訪談的方式進行。一開始當然會擔心,訪談缺乏了面對面的交陪,就像路上觀察變成網路觀察般少了韻味。不過,當李豪對路上觀察的執著在訪談稿字裡行間中汩汩湧出時,這份擔憂就放下了。

➤ 延伸閱讀:後疫情時代裡「新地方」的誕生:人地新關係在病毒蔓延時的再思考

每個人都有自己走入路上觀察的方式,對於李豪來說,他開始留意街道,是大一那年暑假,看了籃球員王信凱發佈在部落格的LOMO相片後深受吸引,從此拿著底片相機在城市不同角落中街拍。「拍底片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因為一筒膠卷只有三十六張,不能隨心所欲地去按快門,必須更用心去看、取捨題材。」城市的光影、街頭的人群、巷尾的物事,拿著底片相機街拍,意味著要在底片有限的捲幅內捕捉到難以捉摸的城事,這是底片相機的限制,卻也是底片相機帶給攝影者無法取代的眼光訓練。「拍得慢但要看得深,我覺得在這種有限的框架內,也訓練了自己凝視世界的方式。」

不過,凝視世界的角度,卻不是單單從底片相機的觀景窗看出去就能夠見到的,視野的形塑仍然需要經驗協助聚焦。李豪與我們一樣,都曾覺得臺灣街景雜亂無章:「常有種臺灣的街景不如人的感受,總覺得既俗艷又凌亂,比如說一條柏油路可以塞滿了白線、黃線和紅線,還可以多條綠色行人道,再搭配各種招牌和廣告看板,看了實在眼花撩亂。」的確,如果光是走在路上眼就已經花了,觀察又能如何定睛放眼?

在這裡我們或許需要再後退一步,重新思考在評斷街景是美或醜之前,是什麼樣的美感濾鏡讓我們做出這樣的評斷。「可能是意外讀到外人對臺灣街景的看法,我們眼中的亂,他們卻覺得爭奇鬥豔很有活力,這給了我諸多反省,不再把歐美、日韓奉為圭臬,而是開始去思考屬於臺灣的美學是什麼?」還記得2018年4月日本生活風格雜誌《Brutus》曾經做過的臺灣專題嗎?當時該雜誌以臺南國華街的街景作為封面,欲烘托出臺灣街頭奔放活潑的意象,卻意外地開啟了臺灣人對於臺灣街景美醜的爭論。不令人意外的是,在這場美醜之辯裡,更多的是臺灣人對於自己生活的街道十分「醜陋」的自評。

外人眼中活潑熱情的臺灣街景,自己人卻是以雜亂醜陋來看待(Source: 劉學墉攝)

對於李豪而言,這種明明在外人眼中有著濃濃臺灣味的街道風格,在自己人眼中卻是不能外揚的家醜,其實反映的是臺灣人對於生養自己土地的一種「莫名的自卑感」。於是當2019年李豪見到原本的路上觀察學院社團因無人管理而一片混亂時,便決定另起爐灶,創辦「新・路上觀察學院」的臉書社團,以「觀察臺灣的趣味和美」為單純的宗旨,「希望路上觀察這種社區、社團互動可以成為一種培力(empower)」,李豪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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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觀察是一種社會參與」在路上觀察之中,勾勒出城市的輪廓

「新・路上觀察學院」從2019年6月6日創辦,直到2021年1月24日被臉書無預警地「祖」的這段時日裡,曾在新・路上觀察學院入籍進修的學員高達20萬。

「我可以說,新・路上觀察學院的每一個社員都非常投入在這個結合線上線下的路上觀察。」在李豪與其他管理員的細心看照之下,新・路上觀察學院制定了分明的版規,同時也以去中心化的方式邀請學員們共同管理、參與板上事務,如每月固定的優文票選活動,或是讓學員平時能透過按怒來自發性地淘汰不當內容。

李豪也在新路上觀察學院的經營裡,觀察到屬於臺灣人的街道觀察角度:「那種萬中選一,就這麼剛好被人注意到的畫面,比如說貴賓狗造型的雲,或者是稀鬆平常的畫面,透過攝影者的詮釋有了新的想像,像是某議員看板因為燈具的角度很像拿把槍。大概這兩者類型是最受歡迎的,也不具備什麼解讀的知識門檻。」

貴賓狗造型的雲(Source: 許迷勒攝/李豪提供)

議員的看板照與前方的燈具在攝影者的錯位拍攝下,看起來就好像議員拿著槍一樣(Source: 黃聖堯攝/李豪提供)

或許有人會認為,路上觀察學不過就是一種惡趣味。然而對於路上觀察學員而言,置於這種惡趣味更之前的,是人們開始擁有餘裕、留意自己生活的空間,是人們在城市的步行過程中對周遭環境的注目。

「曾有社員私訊我說,他覺得現代人走路都很自我,街上充斥著低頭族、趕路人各式各樣奇行種,自己也曾經是其中一員,但自從有了路上觀察學院,他走路開始會注意四周,也從社團中理解到更多元的視角,才終於知道課本上寫的『物外之趣』是什麼意思。」

於是,路上觀察成為人們與城市之間建立關係最直接而深刻的方式。身處在城市中的人們走在街上,在步行的過程中觀察著街上的事物,建立起自身對城市的認識,然後投射意識與情感,並從中賦予故事,最後分享給一同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也就是說,路上觀察其實是人們對於周遭生活空間的關心,這也是都市公共生活能夠開展最根本的基礎。這麼說來,沒有什麼比路上觀察,還要如實地呈現了列斐伏爾在空間生產裡提到的「再現空間」(the representation of space)——在一個充滿著權力與資本的城市裡,人們仍然能用生活裡的想像,創造屬於自己的空間意義。

凝視城市,看久了,難免會忍不住想要捲起袖子下去「作城市」,成為勾勒城市地景的一份子。李豪就提到他曾製作過幾款模仿街上常看到的宗教標語貼紙,如將「請常念 南無阿彌陀佛」改製成「請常念 手機鑰匙錢包」,或是將「記得戴口罩的人有福了」,張貼在街上,成為帶有點「文化干擾」[3] 意涵的行動。這種建立在惡搞趣味上的溫馨叮嚀,想當然也難逃新.路上觀察學院學員們在街上搜索的目光;如果被學員們發現,李豪就會贈送他一張實體貼紙作為回饋。起初單純在街上張貼貼紙的行動,在李豪與學員的互動之中成為了一種「雙向的尋寶活動」,從此路上觀察的行動也脫離了單純的看與被看的關係,而是在人們目光交集的那一剎那,蔓延到了人與人在城市之中互動能夠萌芽的契機。

李豪製作的「請常念 手機鑰匙錢包」、「記得戴口罩的人有福了」、「中國近了」等貼紙。說不定,這些貼紙你也曾在街上的某處見過(Source: 李豪提供)

「對我來說,路上觀察是一種社會參與,我們扮演的不只是觀看的角色,同時也可能會被看,但那種被看不是《1984》中的老大哥監視,而是我們同時也是文化地景的製造者。」李豪對於路上觀察的這番理解,三十五年前路上觀察的大前輩們,在講座上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看,然後按下快門』,的確路上觀察學院的具體行動就這麼簡單,但更重要的東西是眼睛看不到的。」對於究竟什麼是路上觀察這個問題,李豪如此回答。路上觀察、觀察路上,今後的我們就跟以前一樣,在路上相見,在觀察中相會。在這個城市裡各個起眼與不起眼的角落之中,重新用自己的角度,描摹出參與城市的無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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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赤瀨川原平、藤森照信、南伸坊(2010)〈街道的呼喚〉。《路上觀察學入門》(嚴可婷、黃碧君、林皎碧譯)。臺北市:行人文化實驗室。

[2] 以祖克柏(Zuckerberg)的中文譯名首字為名的被「祖」,指的是近年來臉書常以各種莫須有的理由將用戶停權、封鎖的現象。

[3] 文化干擾/反堵 ( Culture Jamming ),是文化行動主義的延伸形式之一,以諷刺改作或破壞達到公共性的解放,像是塗鴉廣告看板標語、佔領或行動劇等等方式結合公民訴求,奪回這些被商業、政治收編的公共空間。
 


首圖來源:劉學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