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24文 / 吳庭寬
文章一覽 / 專題特輯 / 城市移民 / 2022 年 / 都市。議題行動

走進音樂的臺北—印尼移工的音樂場景

文 / 吳庭寬

藝文工作者,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廣告學系,現居高雄。關注馬來群島,尤其是印尼移工的藝文實踐,他試圖透過田野調查、建檔與藝術協作,探索勞/移動背後的歷史事實,並發展外於主流敘事的論述。他為2019年「Trans/Voices Project」、2020年「速寫新加坡-文學交流與書寫計畫」、2021年「勞作聲響:印尼移工原創歌謠採集與場景書寫」計畫主持人。2021年高雄市勞工博物館「Jalan-Jalan移路相伴:高屏地區移動人權特展」協同策展人。他曾統籌出版的東南亞文學作品有Sunlie Alexander Thomas的《幽靈船》(2016)、Alfian Sa’at的《馬來素描》(2020);其他計畫出版品有《速寫新加坡》(2020)、《歌自遠方來:印尼移工歌謠採集與場景書寫2021》(2021)。

文字大小:

走進音樂的臺北—印尼移工的音樂場景

全球化下的大城市裡,移民的多樣性為城市帶來什麼新樣貌?舉凡紐約皇后區的小臺北、巴黎13區的小亞洲、倫敦的小印度區,除了空間如招牌文字、建築、裝飾外觀等視覺上異國變化之外,也為觀光客與當地人帶來味覺上的改變,為城市帶來豐富的文化樣貌。而臺灣自1990開放引進外籍移工,作為數量最龐大的印尼移工群也悄悄改變城市的地景,像是各大都會區的火車站周遭、工業區、漁港等,除了是工作也是假日休閒的場景,而車站附近更因為位居交通節點串連分散各區的同鄉人,產生出購物、吃飯、聚會等休閒需求,如臺北車站附近的印尼街、臺中車站附近的東協廣場。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這些特定的地景空間與社群活動,不可或缺的元素就是音樂,延續今年度「聽見臺北的聲音」主題,本文將從「音樂場景」切入,由作者吳庭寬帶領大家走入印尼移工的音樂臺北。

印尼流行音樂在臺北

不管是從外面走進去,還是從裡面走出來,或只是單純想要轉乘,初來乍到的旅人可能會在臺北車站迷失方向,與此同時,旅人們也可以輕易地在星期天的臺北車站見識到首都的國際氛圍:車站外有條知名的印尼街,這個等待都市更新的區域的氣味,猶如印尼雅加達街邊的熟食中心;車站內的Y區地下街,除了聚集了許多印尼商店,還有販售本地紀念品的店家,為自家商品加上印尼文標示,也有本地小吃店提供印尼風味辣醬,用以吸引絡繹不絕的印尼食客駐足;臺北車站一樓黑白菱格相間的車站大廳,不僅是迷途旅人重新定位的指標,這裡也是臺北不可多得的多元文化實境現場。

在全臺灣接近24萬的印尼移工中,有超過45%分布於北臺灣,與近千萬本地居民共享一個生活圈。臺北車站作為該都會區的交通樞紐,聚集來自各方在臺北追夢的遊子,1990年林強在〈向前走〉中已經唱過了:「頭前是現代的臺北車頭/我的理想和希望攏在這」。〈向前走〉MV在臺北車站拍攝,當時剛開張不久的金華百貨【註1】也在MV中現身,早先在此開業的東南亞店家,在金華百貨歇業後,陸續遷至車站東側的北平西路,變成了後來的印尼街。印尼街上的商家與臺灣西部幾個印尼移工聚集的都會區一樣,除了販售雜貨、熟食,還不乏卡拉OK伴唱設備,有的店家還附設巨型投影幕、舞池或甚至是獨立包廂。不過想要找到播放印尼舞曲的舞廳,還是得離開市中心,例如桃園的THAI-OK,在移工社群間是極為知名的娛樂場所。

臺北市北平西路的印尼街,後方為投幣式卡拉OK的巨型投影幕(source: 吳庭寬提供)

位在北平西路的印尼街多以熟食攤販店家為主(source: 劉修岑拍攝)

位在臺北車站地下街鄰近Y23出口有許多印尼餐廳與販售印尼進口乾貨與零食的店舖(source: 劉修岑拍攝)

印尼移工移民在臺北車站一帶活動的歷史已超過二十年,2001年12月臺北市勞工局首開先例在鄰近臺北車站的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舉辦「外勞文化節」,當時搖滾歌手Katon Bagaskara來臺表演,這是印尼明星首次在移工的活動上登臺。臺北作為首善之都,其施政方向時常成為其他縣市的仿效對象,在這次的「外勞文化節」之後,由公、私部門主辦或合作辦理的「印尼文化節」、「印尼文化嘉年華」或近年的「穆斯林嘉年華」已在全臺遍地開花。這些活動不僅邀請印尼明星來臺,移工經常也和母國藝人在同一個舞臺上表現才藝。這類經常由勞政或文化部門籌辦的活動,除了慰勞移工的要旨,還得兼顧為多元文化社會宣傳的使命。

除了臺北車站地下街、站前廣場之外,印尼明星經常在二二八公園、花博公園、大安森林公園、南港展覽館、新北市民廣場、桃園巨蛋等場地開唱,大臺北地區的大型公共建設,提供了印尼明星與移工相對完善的展演空間,也讓我們在臺北就可以同步感受印尼本地的流行音樂現場,例如曾在大安森林公園開唱的有「心碎教父(The Godfather of Broken Heart)」之稱的Didi Kempot(2013)與開創爭議性表演風格的Inul Daratista(2011),其亦曾於2014年在中正紀念堂廣場表演;其他縣市包含曾在新北板橋體育館開唱的傳奇搖滾天團Slank(2013),與傲居印尼唱片銷量冠軍的NOAH亦曾兩度造訪桃園巨蛋(2015、2017)

印尼明星來臺演出活動海報(source: 吳庭寬提供)

在上述由電信(如遠傳、臺灣大哥大、臺灣紅白電訊)、銀行(如BNI、BRI、西聯匯款)、媒體(如INTAI、IndoSuara、TIMedia)、百貨與物流(如INDEX)等業者主辦或贊助、以及少數由移工同鄉組織辦理的表演活動,除了回饋顧客與推廣服務,同時也間接助長了移工音樂展演的發展。這些大型的展演活動經常公開徵選與受邀明星同臺的暖場表演,INDEX甚至是連年舉辦音樂選秀比賽,吸引全臺各地的移工樂團與歌手參與。

因為產業環境與資源差異,臺灣中、南部移工發展出更具草根性的音樂場景,但跨國企業聚集的大臺北都會區,無疑仍是印尼移工樂人重要的舞臺。早在2009年,就有發行實體專輯並在臺北車站舉辦過售票演唱會的Eyeshadow Band【註2】。另外還有2006年成團的Relix Band,亦曾發售實體專輯,高峰時期甚至每週末在臺灣各地巡迴演出。目前仍活躍於北臺灣的後起之秀,還有樂團SID’er ROSE【註3】、New Abira【註4】、歌手Wanti Cempaka Wangi【註5】、Eny Moresta【註6】、Cinta Dita Abadi【註7】與Mila Armidya Sari【註8】、Dyaz Rifai【註9】等人,皆在印尼移工間具有知名度。

Relix Band首張專輯《WAKTU - The Journey Begins》(source: 吳庭寬提供)

臺北地下街的印尼移工音樂展演活動(source: 吳庭寬提供)

 

歌謠中的臺北

在臺北各大景點,除了是旅客的打卡熱點,常常也可以看到穿著印尼傳統服拍攝婚紗的移工戀人,為彼此在異鄉的愛情留下紀念。這些臺北專屬的影像,也出現在移工自製的音樂錄影帶中。從事看護工作的Cinta Dita Abadi,在〈我的愛情故事〉(Kisah Cintaku)MV中,透過二二八公園與臺北車站的場景,呈現了她離開家鄉在臺打拼、失去愛情卻獲得友誼的故事。除了歌舞,該MV還將抖音(TikTok)錄像、生活剪影、文件等素材剪進,是臺灣民眾較不熟悉的移工創作敘事。

Cinta Dita Abadi〈我的愛情故事〉MV中的臺北車站與二二八公園

在歌唱比賽中時常獲獎的Suci Suryati,在中正紀念堂為其創作〈教長先生〉(Pak Ustadz)拍攝MV,這首節奏輕快的歌曲,其實勸世氣味濃厚:「惡魔在誘惑低語/千萬別讓您自己被愚弄/⋯⋯/銘記在心啊人類/生命轉瞬即逝/誠心並虔誠/真主保佑上天堂」,上述內容反映了許多移工在異鄉迷失後,試圖透過信仰重建自我的狀況。而SID’er ROSE樂團的Nomo與Udhy Laforte的單曲〈你〉(Kau),在臺北人熟悉的河堤拍攝,MV場景還有臺北101的跨年煙火,為這首情歌增添浪漫氣息。另外還有Mila Armidya Sari在碧潭、信義計畫區、大湖公園拍攝的〈思念只是幻影〉(Rindu Sebatas Angan)與〈不行嗎〉(Tak Bisakah)兩首作品MV。

Suci Suryati〈教長先生〉MV中的中正紀念堂

SID’er ROSE樂團的Nomo與Udhy Laforte合作單曲〈你〉MV中的臺北101

我們不難在這些影像中發現,移工樂人對於拍攝場景的選擇,反映了移工在臺灣的生活經驗,例如臺北101是直接的臺北/臺灣意象,該意象的使用同樣出現在印尼移工出版的文學書籍中;臺北車站、二二八公園、新光大樓、中正紀念堂等地標,標誌著印尼移工在臺北市中心的社群邊界;臺北信義區暗示著臺北光鮮亮麗的都會生活;而都市邊緣可遠眺水泥叢林的堤防與河岸公園,則是訴說心聲的地方。

印尼移工出版書籍中的臺北101(由左至右《福爾摩沙的一千個願望》、《福爾摩沙摩天輪》、《妮雅的愛鼓》、《福爾摩沙素描》、《想念的味道》、《林口的理想天堂》、《女傭旅人》)(source: 吳庭寬提供)

實際上,車站也是人們互相傾吐心聲的地方。來自印尼的Mandala Supianto 寫了〈臺北車站〉(TMS),「我感謝認識你/能夠與你親近/⋯⋯/在臺北車站我們許下承諾/親愛的/親愛的」,描述著印尼移工在臺北車站的相遇與友誼。不過除了相遇,車站也是分離的地方。高雄New Ramesta樂隊的〈岡山車站〉(Stasiun Gangshan)與臺南Firman的〈臺南車站離情〉(Stasiun Tainan Ninggal Katresnan)裡,都提到在火車站經歷了愛情的承諾與背叛。這些異鄉地標的見證,不僅增加故事的真實性,也加強了樂迷的認同感,例如Firman也在〈臺灣我的人生路〉(Taiwan Dalan Uripku)中唱道:「臺灣見證我的人生路/忍住思念與家人分離/只要耐心並樂於接受/要活得幸福/就得吃苦」。

 

歌與街頭與其他

移工樂人的創作大多圍繞在情感的表述——尤其是愛情,也有一些歌謠觸及移工的勞動處境。像是Mandala Supianto曾發表過三首與遠洋漁工有關的歌曲,表達他對同鄉的關懷,而他也將自身與工廠領班的緊張關係寫成〈為你不安〉(Resah Denganmu):「我缺少什麼/把你搞成這副德性/是不是因為我/對你來說不夠賣力/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但你不知道/我對你的忠心」。Mandala Supianto與樂人黃瑋傑在2017年合作創作的〈異鄉的夢〉,讓他與樂手Nomo,成為首二位踏上金曲獎紅毯的印尼移工。當時,他們臺北小巨蛋的紅毯上舉起四面「薪資工時合理化,幸福未來待開花」的大旗【註10】,試圖將移工議題帶上媒體版面。

2022年一月,由臺灣南部三位印尼移工組成的Southern Riot,在第十屆移工大遊行演唱自己的創作〈來自印尼移工的情歌〉(Lagu Cinta Dari BMI)。「事實上我們的權利被剝奪了/因恐嚇而噤聲/我們要起身反抗/這個奴化的制度/⋯⋯希望我們的聲音可以震懾您的雙耳/希望我們的呼喊可以讓您睜大雙眼/希望我們的嘶吼可以剖開內心的孤傲⋯⋯」遊行雖然因為疫情,人數不如以往,但臺北作為首都,擁有最好的媒體資源,這是其他縣市移工樂人難以得到的關注。

Southern Riot在第十屆移工大遊行上演出(source: 吳庭寬提供)

許多移工樂人傾向強調自己的「街頭」(Jalanan)身份,這裡的「街頭」,在印尼文的語境中指居無定所或在街頭討生活的人。雖然這可能是對自己不夠嚴謹的自嘲方式,但在臺灣的社會脈絡下,或許並不衝突。大臺北地區與臺灣其他縣市相比,並沒有因為交通日漸便捷而改變太多資源分配的狀況,在企業贊助與媒體資源不足的中、南部,移工樂人必須更加獨立自主地在工作之餘經營其音樂嗜好。而對於專攻冷門類型的樂人來說,表演機會更是缺乏。

在新冠肺炎席捲全球前的二十年,持續且穩定成長的印尼移工人數,促成了印尼流行音樂活動在臺灣的蓬勃動態,這或許已成為印尼流行音樂在馬來世界【註11】以外最重要的舞台。過去十年間,至少有六十位(組)的印尼歌手或樂團在大臺北地區開唱,然而這些樂人卻幾乎沒有與臺灣本地樂壇互動,而難以計數的移工樂人的展演機會因為現行法規限制,經常被限縮在社群內部,除了近年若干臺灣樂人與移工協力創作或合作演出之外,在臺灣社群間其實鮮為人知。這仍是自詡多元開放的臺灣社會,必須思索的課題。


【關於書籍】

Trans/Voices Project(TVP)源自對移工文學行動的觀察,是一個以移動/勞動狀態為提問,關注處於社會結構縫隙中的移工,與其在遷移路徑中的勞動、抵抗、創造與再創造經驗的藝術計畫。《歌自遠方來:印尼移工歌謠採集與場景書寫2021》為TVP以在臺印尼移工音樂實踐為主題的田野調查報告,本書共集結了23位(組)印尼移工樂人共計64首原創、改編或合創的音樂作品,亦收錄了6篇書寫在臺印尼移工音樂場景、臺印類型音樂比較、敘事分析、歷史與族群對話、邊緣族群反動等專題文章。歡迎讀者至Trans/Voices Project聆聽本書所收錄之音樂作品,並免費下載電子書。

《歌自遠方來》書封(source: 吳庭寬提供)

【註1】臺北車站二樓商場。

【註2】謝首帆,《社會文化空間移轉下在台印尼Dangdut音樂之發展》,2015,國立臺南藝術大學民族音樂學研究所碩士論文。

【註3】團員來自爪哇島各地,現於臺北、桃園、彰化等地工作。

【註4】擅長表演印尼民謠與傳統流行音樂Dangdut 和Orkes Melayu。

【註5】來自東爪哇省牙威(Ngawi),為詞曲創作人與製作人,經營獨立音樂廠牌Cempaka Music。

【註6】噹嘟樂(Dangdut)女歌手。

【註7】來自東爪哇省外南夢地區(Kabupaten Banyuwangi)女歌手。

【註8】來自楠榜省(Lampung),在臺北工作已逾10年,活躍於彩妝與服裝走秀表演。

【註9】來自東爪哇省波諾羅格(Ponorogo),為作詞人,在臺工作已逾10年,現工作於桃園。

【註10】旗幟除了中文字樣,亦有英文「Work for life, not survive!」與印尼文「Keadilan dalam peraturan」翻譯。

【註11】指涵蓋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汶萊、東帝汶、泰國南部、菲律賓等地區。

首圖來源: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