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30採訪作者/黃偉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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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教中文之名,為越南移工創造喘息機會:從自我介紹到心靈輔導,「越說悅好」的五堂課——專訪「外星語」團隊

採訪作者/黃偉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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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教中文之名,為越南移工創造喘息機會:從自我介紹到心靈輔導,「越說悅好」的五堂課——專訪「外星語」團隊

目前在台外籍移工有69萬人,其中約24萬人為從事居家照護等看護工作的社福移工[1]。居家移工不受《勞動基準法》保障,每月僅能領取勞雇契約規定的新台幣一萬七千元,在實際的工作處境中更得24小時待命,幾乎全年無休。這25萬名看護移工支撐起了高齡台灣的長照體系、填補了家庭照護的人力缺口,替台灣肩負起看護長者的責任,然而他們理應受保障的勞動權益卻總被漠視,在台生活面對的難題也不受重視。其中,在社福移工人數中僅次於印尼的越南移工[2],更是因相對少數而較難建立社群網絡的支持。    

2021年初,有一群人看見了這群噤聲於社區中的越南看護移工──三位住在台灣逾二十年的越南新住民,加上三位台灣人,六人共同組成了「外星語 Be Happy Talker」團隊,他們多元的文化背景與對越南移工的共同關懷,匯聚成一股溫柔而強大的力量,將同理轉化為具體的行動。  

在2021年台北市都市更新處主辦的「都市再生行動育成實驗」中,「外星語 Be Happy Talker」團隊在不完美原創工作室以及顧問李百育老師的協助下,構思出「越說悅好」中文教學課程提案,在獲得計畫肯定之外,該課程在實際操作上也著實回應到了越南移工的需求。本次台北村落之聲即邀請到外星語團隊及計畫輔導員施秉瑄,實際了解他們如何透過五堂課的教學,幫助越南看護移工解決在台生活的困境、建立與他人溝通的信心,並藉此建構出讓移工得以稍歇喘息的社會支持網絡。

「外星語」團隊成員(左起)陳建勳、翁玉鳳、梁純綾、黎秋香、江美雲,與行動育成計劃陪伴員秉瑄。另外團隊成員王君毓當天因故沒能參與訪談。(Source:王昱文攝)
 

忘了帶翻譯機的外星人:「外星語」團隊的誕生  

回顧外星語團隊成立的初衷,其實是來自三位越南新住民成員最初來台生活時,曾經有口難言的經驗。實際上,三位成員的中文在來台二十年後早已對答如流,但在中文能如此自然地脫口而出之前,他們都走過了一段難以言喻的荊棘路。    

最初萌生想法要教導越南同鄉中文的人,是團隊成員秋香。秋香回想當初來台前,僅自己報名過短暫的中文班。在日常生活遇到語言不通的時候,或許仍能透過比手畫腳的方式熬過。然而,當秋香懷孕必須到醫院產檢,原本即惴惴不安的心在無法與醫生有效溝通、也無法理解自身身體狀況的情況下,越看心越慌。秋香歷經了懷孕時語言不通的焦慮後,下定決心要將中文學好,當時沒有網路能夠查詢,也沒有老師能夠教學,只能在自己留心電視節目裡的語句、到書局買生字簿一筆一畫自學。在學成中文之後,秋香決定要擔任醫院的通譯志工,幫助更多與她有相同困擾的同鄉。  

實際上來台工作的越南移工,在抵台前若沒有自己補習,則僅會透過仲介上到短短三個月的中文速成班,接著就在對中文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啟程異鄉。在這二十餘年之間,越南移工在來台工作前僅修三個月中文的流程,從未改變。

秋香過去在台語言不通的焦慮經驗,促使她下定決心要將中文學好。透過電視節目、國小生字簿等自學媒介學成中文的秋香,如今也在醫院擔任通譯志工協助更多越南移工,同時透過「外星語」將這樣的想法擴大發聲(Source:王昱文攝)

通譯人員的職責擔在秋香肩上,一擔就是十七年。許多越南移工知道秋香在醫院提供翻譯協助,還會刻意搭車跑到秋香任職的醫院就診。「姐,我好羨慕你,我也希望能學會中文!」越南同鄉的這番話聽在秋香耳裡久了,逐漸形成動力,「現在我能教,他們想學,我就來教他們。」    

秋香與原本就認識、具有社區規劃背景的玉鳳,兩人都想幫助同鄉,便組成了最初的團隊。在今年度台北市再生行動育成實驗計畫的媒合之下,兩人結識了其他有同樣關懷的成員,包括曾任勞工局通譯的新住民美雲,以及三位台灣夥伴:純綾、建勳與君毓。「外星語」的團隊名稱是成員共同討論出來的,對他們來說,剛來台不諳中文的移工都像是忘了帶翻譯機的外星人,和台灣人溝通只能比手畫腳,時常詞不達意甚至產生誤會,過程耗費心神又令人挫折。而團隊英文名「Be Happy Talker」,則期許越南移工能夠「當個可以快樂說話的人」,這也是團隊的行動理念──幫助越南移工打破語言藩籬,自在地在台灣生活。

外星語在台北市都市再生行動育成實驗計畫中的提案討論(Source:施秉瑄提供)
 

都市再生行動育成實驗計畫:越說悅好,Be Happy Talker  

實驗計畫初期即擔任外星語團隊輔導員的秉瑄說,外星語是難得的團隊,不僅有凝聚力,也充滿著實際付諸行動的熱枕。    

團隊在規劃「越說悅好」課程前,曾訪談過越南移工,了解他們的學習需求,也發現長時間待在雇主家裡的移工,除了能夠互動的對象單一之外,隨時待命的工作型態更讓移工長期深陷在無法好好休息的壓力之中。因此團隊對於課程的定位,不僅僅是要讓移工學會中文,更是提供一個喘息的機會,讓他們能夠與其他人說說話、片刻轉移照護的壓力,藉此支持移工在心理上與社交上的需求。    

於是,相較於全然的語言教學,外星語針對移工在台生活會面臨的各種情境,規劃了「越說悅好」課程的五大主題。

「越說悅好」課程提案的五大主題(Source:台北社造咖)

(一)第一堂課「自我介紹」:從寫自己的名字開始  

自我介紹課程,目標是讓每位學員都能學會自己名字的正確唸法以及書寫方式。這個看似平凡的主題,讓團隊原本擔心學員上課反應會很冷淡,沒想到課堂迴響卻遠遠超乎團隊成員的預期。「他們不是太安靜,而是太吵了,每個人都很想說話!」回憶第一堂上課出現的種種狀況時,外星語成員好氣又好笑地道。    

建勳觀察到學員會如此興奮,其實反映了移工很努力要把握住上課學習的機會。畢竟移工從不被認為需要學會讀與寫,過去他們能上的中文速成班,充其量只是教他們聽與說簡單的中文詞彙。來到台灣後,看護移工只能透過與雇主互動,以死記硬背的方式多學幾個中文單字。玉鳳就發現有的移工來台十幾年,至今一個中文字都不認得,因而路上的路牌、商品上的標籤,對他們而言都是形同虛設的亂碼。那些我們在台灣習以為常的日常風景,對於移工而言都是處處的茫然。  

玉鳳具有的社區規劃專業背景,讓外星語團隊在提案與操作上更能具體實踐(Source:王昱文攝)

無法書寫自己的名字帶來的不便,在疫情爆發初期加劇。儘管現在進入任何場所都能以掃描QR code的方式實名登記, 然而在線上實名制誕生之前,大家需要親筆寫下自己的聯絡資訊。此時,忘了帶證件出門的移工若是寫不出自己的中文名字,就會被擋在店家門外,使原本即有限的活動空間更為受限。    

外星語「自我介紹」課程回應到了移工的需求,上完第一堂課的學員們開心地表示,他們終於不用再擔心進不了店家了。雖然現在簡訊實聯制在各地普遍應用,但許多學員依然選擇用寫的,因為他們已經學會怎麼寫了,實名制於是成為了一種練習寫中文的機會,也是自己中文書寫能力的證明。  

自我介紹課程中教學「我」的一筆一畫(Source:施秉瑄提供)

「他們能自己寫了,不用依靠其他人了。」秋香說。  

(二)第二堂課「醫院流程」:踏入醫院不再害怕  

看護移工的照護對象多為長者,常得陪伴長者到醫院就診、復健。在家中擔任主要照護者的移工,照料工作雖然勞累辛苦,但也算是得心應手;然而到了醫院,面對看不懂的中文與複雜的動線,進入白色巨塔的移工,所有照顧經驗值歸零,倏忽間變得徬徨無助。    

「連我們熟悉中文的,到醫院都會覺得怕怕的,更何況是他們。」建勳說。    

曾有新聞報導,越南看護帶著生病的長者來到醫院,因為無法用中文協助長者將不舒服的情況轉告醫護人員,導致長者病情變得更嚴重。除此之外,當移工因自身身體狀況有異到醫院就診時,在不了解掛號流程又不諳中文的情況下,儘管身體已經不舒服,卻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好不容易掛了號拿到初診單,面對接下來問診的中文專有名詞,更是有苦難言,更遑論掌握自己的病況。這也是為什麼當越南移工得知秋香在醫院當翻譯志工時,往往會帶著長者或拖著病身,捨近求遠地跑到秋香任職的醫院就診。    

移工所面對的醫院困境,啟發了外星語團隊第二堂課「醫院流程」的課程設計。藉由這堂課,讓學員掌握看診的流程、認識掛號就診需要填寫的表格,並教會移工在看診時可以簡單表達自身身體狀況。該堂課後,有學員向團隊回饋這堂課讓他去醫院更有自信了,「以前踏入醫院都會怕怕,現在不會了」。

(三)第三堂課「權利須知」:移工、雇主都得知曉  

第三堂課「權利須知」主要是幫助移工了解切身相關的法律知識。美雲曾在勞工局任職通譯,處理過大大小小的勞雇糾紛,對於移工權利特別熟悉。因此,團隊除了在課程中讓移工認識到自身在勞動契約中應有的權益之外,也提供學員適當的法律諮詢,協助媒合解決勞資紛爭的資源。  

曾在勞工局任職通譯的美雲,協助過許多越南移工爭取勞動權利受侵害的狀況(Source:王昱文攝)

實際上,勞動權益的保障並非是移工個人的事,一方的權利若受損,必定有另一方佔到便宜。因而儘管外星語主要的教學對象是移工,但他們也期許能有更多的雇主參與課程。    

美雲說,有時候雇主也並非故意為難,而是雇主本身也不了解契約內容。過去曾有移工反應自己已經工作三年了,卻未曾放過一天休假。後來才發現,其實移工和雇主雙方皆未確切曉得勞動契約中,移工有多少休假天數的權利。外星語認為,若是能吸引雇主和移工一起上課,將能讓雙方對移工的勞動權益有更深的認識,同時也能加深彼此關係。    

「我們有個學員的雇主會一起來上課,這樣很好啊。」純綾說,雇主如果知道看護很認真在學習,甚至一起參與,互動也會變好。    

除了說明勞動契約內容,該堂課程還會教導學員關於個資保護的重要性。之所以要特別聚焦於個資保護,是因為許多越南移工會把自己的證件外借於他人,或是直接將證件翻拍上傳到社群媒體上,一不小心就成為犯罪的「人頭」。美雲指出,越南人普遍認為唯有親筆簽名才具有法律效力,所以不知道外借身分證件的嚴重性。    

另外,因應疫情,課堂也會宣導目前的防疫政策,並引介移工友善的防疫宣導平台。玉鳳指出,移工大多從同鄉的網路社群中取得資訊,可能會有不實訊息或是資訊過時的問題,道聽途說之下,不僅影響移工自身及社群的安危,也可能會觸犯法律。因此,確保學員能夠獲得正確的防疫資訊,也是課堂重要的一環。  

「我們有個學員的雇主會一起來上課,這樣很好啊」建勳提到外星語的課程期待,是能夠讓雇主與學員一同上課、彼此認識(Source:王昱文攝)

(四)最後兩堂課:認識台越文化,照顧移工心靈  

「台越文化」及「心靈輔導」,是外星語在「越說悅好」系列課程中最後的兩堂課。相對於之前的課程著重於移工在台工作的需要,這兩堂課則是幫助移工更認識台灣,也更認識自己。    

台越文化之間的差異,讓越南人與台灣人在溝通上常常造成誤會。玉鳳舉例,越南的一週中沒有「星期一」,而是用「二三四五六七日」計算,所以確認日期就很容易有誤。越南的樓層計算也和台灣不同,因為是採用歐式編制,地上第一層稱作「底層」(Ground Floor)而非一樓,許多在台越南人就會錯將台灣所稱的一樓想成越南的二樓。    

這種因為文化差異造成的誤會,大多數在釐清之後皆能一笑而過,然而有時候卻會導致嚴重的後果,特別是當僱主不了解移工的本地文化時,可能會因此質疑移工偷懶誤事。外星語希望藉由台越文化交流的課程,帶著移工了解兩地文化差異,讓移工能夠更融入在台生活。    

除此之外,外星語也希望越南移工能夠更認識在台灣的自己。移工背井離鄉來到異地打拼,都有為了家庭生計的無奈,與家人分隔兩地也意味著陪伴的缺席。「她們來這裡照顧別人的爸爸,但自己的爸爸在家,卻沒人照顧。」這些訴說並不是什麼悲催的故事,而是無數移工如常的生命經驗。在疫情嚴峻當前,這些獨處他鄉滋生的焦慮與不安,更是在心底不斷擴聲。    

有感於移工往往會壓抑自己的感受,加上有些情緒也不是那麼輕易能向人傾訴,外星語團隊便決定在「心靈輔導」課程中,以教導移工表達情緒感受相關中文的方式,讓移工把心裡的話說出來。該堂課的主講師建勳回憶,有學員在課程進行到一半時,就已經隔著螢幕哭得唏哩哇啦的。建勳也在課程結束後,送給學員自己寫的書法作為紀念,很多學員希望收到的祝福都是「平安」,不論是給自己的,或是給家人的。  

在最後一堂課上,建勳送給移工學員們自己寫的書法。「平安」是當時學員們最希望收到的祝福(Source:施秉瑄提供)

或許這堂課無法解決他們正在面對的現實問題,但至少透過這堂課,移工能夠直面自身埋藏已久的情緒感受,在課堂中找到宣洩的出口──對外星語而言,這就是正確的方向了。  
 

「他們想要繼續學,我們就繼續教。」  

五個週日、五個小時、五堂課,以時間與次數來說「越說悅好」的課程規劃或許不算多,但當中可是灌注了外星語滿滿的熱情、關懷與行動力。參與課程的移工學員,想必也在當中有著纍纍收穫,也才會在五堂課結束之後,依然留在課程的Line群中,每逢已經沒有課的週日仍會在群組中準時出席、要求老師給作業,讓團隊成員哭笑不得。  

 「我們一開始就有說明,我們就是五堂課。但上完,他們依然留下來。」玉鳳有點懊惱卻又得意地說道。

「他們想要繼續學,我們就繼續教。」秋香緊接著說,「我們就繼續出一些作業,教他們單字,他們也會交給我們檢查。」

其實在疫情爆發前,外星語起初是想在社區中實地教學,然而與里長接洽時,里長就拋出了大難題:「他們如果去上課,長輩誰來照顧?」這個問題其實反映了整體移工勞動環境無法片刻喘息的問題。這當然不是外星語能夠解決的課題,不過考量到看護移工的不同需求,團隊也希望未來能以線上及線下並行的方式教學,讓學員能有更彈性的選擇,不至於因為硬體設施限制,或是無法騰挪出休假的空檔,而被迫缺席課程。    

面對課程迴響如此踴躍,會不會有一天學員成長到外星語無法負擔的地步?純綾笑答:「我們也沒有想做得多大,就顧好能做的範圍,做好我們能做的事」。將能做好的事情確實做好,就是外星語最樸實卻也最堅實的力量。    

透過「越說悅好」短短的五堂課,外星語慢慢在為越南移工撐起一個兼顧學習和喘息的空間與時間,讓移工在此獲得的不只是能力,也是過好生活的尊嚴。究竟外星語未來還會推出什麼樣的課程,投入什麼樣的行動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他們想要繼續學,我們就繼續教。」外星語的第六堂課,正在籌備中!(Source:王昱文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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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根據勞動部勞動統計查詢網,截至2021年9月底在台外籍移工總數為690,025人,其中社福移工計235,475萬人,佔整體移工數量的34.13%。社福移工在政府的定義中,指的是「外國人受聘僱從事就業服務法第46條第1項第9款規定之家庭幫傭工作、機構看護工作、家庭看護工作、外展看護工作」。  

 [2] 截至2021年9月底,235,475萬名社福移工中,數量最多的是來自印尼的移工(178,155人,佔75.66%),其次則是越南籍移工(29,983,佔1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