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4劉學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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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神在在」的共享城市──小小廟宇創造的共享都市生活

劉學墉

台北陰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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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神在在」的共享城市──小小廟宇創造的共享都市生活

我們都曾感受過一座城市的靈魂。雖然它難以言喻,卻總會在到達家門前的巷口時驀然襲來;它並不會讓人產生惶恐的情緒,反而能帶來一種十分可靠的歸屬感。當人們穿梭於都市匆忙的車水馬龍間,也能懷有佇足片刻的餘韻,並且心有戚戚焉地明白:「這座城市不是他方,正是家鄉。」

那麼,是什麼勾勒出了一座城市靈魂的輪廓呢?不妨回想早晨通勤路過的街角神壇、週末散步巧遇的土地公廟,又或是每次回家路上都會經過的巷口天后宮。這些廟宇的佔地面積往往不大,在偌大的城市中宛如不起眼的小草,叢生於萬丈高樓的錯落之間,儘管時常被人們忽略,但又是如此實在地交織出臺灣人豐富的都市生活經驗。

這些坐落於都市中的小小廟宇,就像是美國社會學家瑞伊·歐登伯格(Ray Oldenburg)在《偉大的好地方》(The Great Good Place)所說的,其實是一種形塑出城市印象的「第三空間」(the third place),它們既是居民們交陪出街道生活的所在,也是現代疏離的人們重新織起彼此連結的織坊。

這時杵在街角的你或許才恍然大悟,原來正是這些如玉珠般散落在街頭巷尾的宮廟,其中寓居的神魂們共同醞釀出了一整座城市的靈魂,並在大街小巷裡時刻與你結伴同行。而這些都市廟宇,其實更是我們認識共享城市的開端——對於共享城市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我們早已「老神在在」。

擠身在嘉興街與基隆路兩條馬路口之間的仙童廟。(Source: 劉學墉攝影)

 

都市廟宇的共享生活

現代城市是資本積累慾望馳騁的沃土,土地被人們以使用分區的方式劃割,並以其能夠交換的最大利益作為衡量價值的準則,在如此高度私有化的空間裡,內蘊著公共性的廟宇,它們為一座城市的街道生活帶來的點綴著實難能可貴。

廟宇,尤其是具有「公廟」性質的寺廟,它的日常本身就是「共享」出來的樣子:譬如廟裡的椅子,通常是廟裡的常客阿伯、阿姨們從家裡帶來的,一張、兩張、三張,漸漸地長出了一個聚會開講(khai-káng)的空間。在廟中無人的時刻,也能化身為疲憊路人歇腳的所在;又或是廟裡的飲水機、古早大水壺「茶鈷」 (tê-kóo)上紅紙黑字大大貼的「奉茶」字條,雖然難以辨認到底是哪位特定人士提供的水源,但我們都深刻體會過炎炎夏日下,面對空空水壺的絕望,也曾切身體驗過在廟裡久逢甘霖的欣慰。至於廟裡設置的廁所,往往是開放大眾免費使用的公廁,內急時只要跟廟裡的神明打聲招呼,褲頭裡的大患隨即能解。
 

事實上,休息、補充水分、上廁所等都是非常基本的生理需求,但在都市空間被消費空間大量私有化的今日,要能夠排解卻是日益困難。休憩交流空間如咖啡廳等,最基礎的運作原則即是消費,不買東西就不能入內,連在門口佇足都使人尷尬;就連廁所,要找到政府設置的公廁本來就不容易,就算是捷運站內的公廁,也很難確保是否需要購買車票,才能夠入站使用。當然,每個宮廟都會各自發展出相對熟識的人際網絡,這種壓力在信眾聚集時可能讓人卻步,但單就討論城市共享的表現上,我們很容易忽略了臺灣城市裡遍布的廟宇,其實早就是共享城市最具體而微的實踐。

 

廟宇撫慰了都市人不安的內心

除此之外,廟宇不只形塑出都市公共生活的靈魂,它同時也接住了整座城市中那些焦慮的芸芸靈魂們。要理解這件事,首先需要一點觀念上的改變。人們很容易不小心認定宮廟是傳統的象徵物,是一座都市還不夠現代化的殘餘。但是,有沒有可能,現代的都市跟傳統的宮廟其實並非互斥?更有可能的是,都市需要廟宇來安撫都市人總是惴惴不安的心靈?

舉例來說,內湖萬應堂的廟公阿肥大哥就提過,他曾因某些事由一度經濟困難,當時是住家旁的萬應公為他指點了彩卷的迷津,才順利度過了財務難關,自此他開始在萬應公身邊服務;基隆路上天月宮的廟公也提過,他曾在廟裡遇見一位甫出社會的女生,她因為在職場上被欺負,某個雨夜裡哭著向廟裡的萬應聖媽求助,日後她的問題也果不其然地解決了,後來還買了一件漂亮的衣裳獻給聖媽。
 

基隆路上的天月宮萬應堂聖媽。(Source: 劉學墉攝影)

實際上,除了這些特定目的的祈願,人們會到廟中向神明祈求的事情,經常不脫一句「保平安」。畢竟在現代社會中,現代性主導的個人主義,總是強調個人應要為自身勾勒出一套可按部就班的計畫,但所生存的資本社會,卻又使人們受更不可預期的龐大經濟體系影響,導致現代人越是相信自己能夠掌控未來,就越是容易感受到無法控制現狀的無能為力之感。

此時,焦慮的都市人們便會向廟宇中看不見的神明祈求,以應對那同樣不可見的資本擺動力量,若祈禱的心願達成,便會主動回饋予宮廟。我們在此看到的是,一間宮廟始終都不僅是一間宮廟而已,它是不同的焦慮靈魂被神明寬慰後,一同共享神明芳澤的模樣。

 

都市廟宇於公於私的曖昧邊界

很有趣的是,這些賦予都市靈魂的廟宇,總是不相稱地出現在都市的狹窄空間,可能是在巷子口的轉角硬擠出來的空間建宮蓋廟,也可能是在兩棟大樓中間尷尬的畸零地上簡單搭建的鐵皮屋。都市靈魂的生猛活力,或許就是只能在這樣零碎空間中才長得出來,畢竟場所於公於私的曖昧界線容許了多樣公共生活發生的可能——若是全然的公共場所,受到政府公權力過度的監視與干預,椅子不能肆意擺放,那麼這樣的地方不免就過於呆板而失去活力了;若是完全的私人場所,令人卻步而失去了可接近性,那麼如此多樣的共享可能在此也難以發生。

廟宇在都市空間中於公於私的寄生性質,能讓人保持距離,卻又不失親近可能。這麼說來,對於這些長在零碎畸零地的都市宮廟而言,夾縫而生並不是一件壞事,程度不高的空間自明性,才能讓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此自然生長。正是因為在夾縫,這些都市廟宇的共享生活才能夠生得如此精彩。